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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二十六年秋。
今年中秋前夕,顾淮声尤其忙,新政已经推行了一年多,但一开始推行下去并不怎么顺利,上行下效也并不怎么顺意,顾淮声从前光忙着都察院的公务就一堆事情,现今又入了内阁,加上新政的事情,更闲不住。
新政的前三年,是关键时期,最不能松懈。
明日就是中秋,今夜,他和顾侯爷为了新政去了醉香楼里头应酬。
有几个旧党的人仍旧死咬着牙不肯松口,仗着自己是朝中老人也有些肆无忌惮,即便王顺倒台,底下的一些刺头也不好弄。
没办法,顾侯爷便带着顾淮声寻了个日子和那些人吃饭,有些话在酒桌上比在别处好说。
这事不是个轻松事。
一直到了亥时,顾淮声也没能脱身。
他也推脱不掉,没办法,也喝了不少酒下去,最后一直到了亥时才终于和顾侯爷往家里头去。
好在这事最后也终于说开了些,没白费这一晚上。
回去的路上,顾侯爷晕得不行,但还是强撑着精神叮嘱顾淮声道:“你今日喝了酒,回去可别熏着人了,小儿现在身上有着,我看你们这还是分房睡。”
在三月前,姜净春身上有了孕。
那天弄得有些太过火了……………就怀上了。
怀上了,也没什么,姜净春挺喜欢小孩的,只是一开始多少还是有些害怕,有些惶恐,可是算算,自己也已经十八了,顾淮声都二十三了。
也差不多是时候了。
再说了,身体都没问题,天雷勾地火,有了也是人之常情,没有才是有问题了。
这样想着,什么情绪也没有了。
只是怀上孩子,多少还是遭罪。
全家上下的人都高兴,就是也都有些怕,都怕要出些什么闪失。
顾侯爷也不想多嘴他们,但想到顾淮声今夜喝了不少,怕要毛手毛脚,磕着碰着也不好。
顺淮声今夜确实喝得有些太多,上次喝这么多的时候,还是大婚那日,现下在马车上一晃,头脑难免不清醒了一些,听到顺侯爷的话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揉着眉心缓神。
等顾淮声回去了沧濯院的时候,都快到了子时,可院子里头的灯还是亮着。
走进里面一看,姜净果然也还醒着,现下倚在床头,手上翻着书。
姜净春抬眼看了一眼他,没理,继续看手上的书。
顾淮声知道自己今日回来太晚,她也不肯先睡,一直等着,也跟着熬了夜。
顾淮声想要走去床边,但才走出几步,想起自己今日喝了酒,又顿住了步。
门窗半阖,屋外的月光落在了地面,一阵风吹过,把顾淮声身上的味道吹了过去。
姜净春显然闻到了那股浓烈的酒味,她蹙眉看他,“所以你这么晚回来,是出去喝酒了?”
确实是去喝酒了,顾淮声被她这么一问,也不由生出几分心虚,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解释道:“是和父亲一起去应酬了一趟,有几个旧党的人不大老实,就想着今日喝酒的时候能说开一些。”
姜净春就问了那么一句,顾淮声马上一五一十抖落出来。
本以为她会先睡,也没想到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头灯还亮着,一猜就猜到她在里头肯定也没睡。
顾淮声没等她再问,怕身上的酒气太熏,就道:“你先睡下,我先去净个身。”
说罢,便先进了净室里头。
洗了一柱香的功夫,等出来的时候,姜净手上的书还搁置在身上,人已经靠在床头合了眼。
顾淮声出来,先是合上了窗,只剩下了一道缝透气,而后走到床边,弯腰将她手上的书拿走放到了一旁的桌上,把她放平了身子,掖好了被子,熄了灯后就想往外头去。
可身后却传来了姜净春的声音。
“顾淮声,你去哪里?”姜净春开口喊他,声音还带着几分迷蒙。
等到顾淮声出来的时候她还在半梦半醒之间,她感觉得到顾淮声的动作,但困得厉害,眼睛怎么也睁不开,本来以为顾淮声完灯了就要上床,等了片刻,只听到他往外头去的声音。
姜净春强撑着精神开口。
没想到她还醒着,愣了片刻后,顾淮声同她解释道:“今日喝了太多了,我怕同你一起睡磕碰着不大好,我去外………………
姜净春马上阻了他后头的话,“能有什么不好的,没那么娇气的,你回来,我等你那么久,就是让你去外头睡的吗?”
听到姜净春这样说,顾淮声也没再坚持下去了,可是他还是有些犹疑,道:“身上有酒气………………”
怕还是会需着她。
姜净春却笑了一声,问道:“你不是净过身了吗,没事的,过来。”
**t*......
不容顺淮声再拒绝了。
顾淮声见她不嫌弃自己,嘴角也下意识勾起了笑,他不再说,上了床,进了被子里头。
确实还有些酒味,这味道是净身也散不掉的味道,不过和他身上清冽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也并不让人讨厌,姜净春等他上了床,也终于舍得合了眼去。
顾淮声也没敢贴她太近,头脑本就有些昏沉,闻到了她身上的熟悉的味道,也渐渐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等到日光从窗外透进里面,顾淮声的眼睛被一抹强光照射,他才堪堪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他估摸自己已经睡了很久,但一觉醒来,头还是有些痛得厉害。
旁边没有热气,姜净春早已起了身。
今日是中秋,不用再去衙门里头上值。
顾淮声隐隐约约听到外面有说话的声音传来,他起身去了窗边,看到姜净春正和顾淮朗从院门口进来。
姜净春今日醒得早,知道顾淮声昨夜喝了不少的酒后,身上一定不大舒服,今早醒不来也正常。他这几日忙着内阁里的事情,一直连轴转,姜净春看了也挺心疼,见他还在睡着,也轻手轻脚起了身,没敢弄醒了他。
她醒来之后去了一趟敬华堂,去寻了顺夫人,今日是中秋,本来姜净春过去是想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要搭把手,帮帮忙,但顾夫人现在哪里会去让她来掺和,姜净春还没坐个一会,就先叫顾夫人让她回去歇着,顺带着把顾淮朗带走。
顾夫人对她道:“这我一个人也忙得过来,你这有身孕,最不宜操劳,你们今日不是还要回家见母亲吗?你帮我给她带一声好,我这等明日空了再去瞧她。”
头胎得养好些,不然最后遭罪的还是大人,当初她就是不在意,生顺淮声的时候差点往鬼门关走一遭。
她忙着手上的东西,又抽过神来叮嘱顾淮朗道:“别烦着你嫂嫂了,到时候回去见了外祖母也听话一些。”
顾淮朗连连应是,“不用母亲说我也省得。”
这样说着顾淮朗就和姜净春回了沧濯院。
等回去的时候,两人还在路上打赌,赌等他们回来的时候顾淮声起身了没。
姜净春知道顾淮声再累也睡不过巳时,但顾淮朗哪里知道,他听到淮声还在睡觉,便赌他会睡到中午。
结果等跨过院门的时候就见到了顾淮声站在里屋的窗边看着他们。
他身上衣服都还没换,看样子也是刚醒来的样子。
姜净春笑了笑,对顾淮朗道:“小朗,嫂嫂赢了。”
顾淮朗输了却也没有气馁,他想,嫂嫂天天和哥哥在一起,她知道的,那肯定是要比他多一些,所以输了也没有什么的。
若是他?了,那才叫奇怪呢。
他跟在姜净春的旁边,和她进了院子里头,顾淮声的身影也消失不见,应当是去里头净脸更衣了。
等到顾淮声再出来的时候,姜净春还坐在前,挑挑选选着要戴什么头饰。
今日除了去见老夫人以外,还要去见王顺。
一年多前他上书,被皇帝贬为庶人后却也没有去世,那个冬天,王顺的身体已经很差很差,看着像是快到了尽头,可最后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还是存下了一口气,直到今日也还没有离世。
现在王顺住在姜净给他安置的一间小院子里头,里头有两个丫鬟在照顾他,他那院子离顾家一刻钟的脚程,也不算远,若那里出了什么事情,净他们赶过去也来得及。
只是近些时日,王顺的状态已经越来越不大好,前年过年的时候,他已经连人都认不出来了,只偶尔还能认出姜净春来,其他的人,早就已经一概不识。
这些天,他已经连床都下不了,椅子都坐不住了,饭吃不进,水喝不下,看这样子,约莫已经要到了人生尽头。
姜净春知道见他一面少一面,也不管他还记不记得她了,只想留下最好的一面让他记住,这样他走了,也能放心一些。
她坐在妆奁前,怎么看却都觉有些不大满意。
顾淮朗坐在旁边看她,说道:“嫂嫂,你已经很漂亮了呀,不用再打扮了。”
顾淮朗现下八岁,都已经开蒙了,但嘴巴还油嘴滑舌的,净爱说些哄人的话,他和顾淮声生得有几分相像,但性子截然不同。
即便已经开始读书认字,还是小时候那副样子。
等到顾淮声从净室里头洗漱完出来,就将好听到了顾淮朗的这一句话。
顾淮朗坐在姜净春旁边的凳子上,以往这个地方都是顾淮声坐的。
顾淮声走过去,把顾淮朗揪了起来,淡声道:“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老是跟着嫂嫂到处跑。”
早在前一年就已经开始请了先生上门启蒙,现下怎么还总喜欢到处跟在人的屁股后面跑。
顾淮朗被顾淮声速了起来,也听话站去了一旁,听到他的话只道:“哥哥又在胡说,我分明已经很久很没有寻过嫂嫂了,只是因为今日是中秋,要去看看外祖母,她才带了我出门……………”
顾淮声倒还真忘了这事,今日顾淮朗是要跟着一块去家用午膳的。
但他对他还是没什么好脸色,只道:“油腔滑调的……………只许今日,往后不许老跟在你嫂嫂屁股后面了。”
都八岁了,像什么话。
姜净春瞥了顾淮声一眼,“跟小朗你也要计较。”
顾淮朗听到这话马上附和,“就是就是。”
姜净春是他表姐,是他嫂嫂,他就算跟他屁股后面跑那又怎么了。
顾淮声没再继续就此事说下去。
恰此时,花云从外头端来一碗醒酒汤,是方才净春回来的时候吩咐的。
顾淮声昨日喝酒的时候倒没什么感觉,宿醉醒来后,确实是有些难受,接过了醒酒汤喝下。
他又看姜净春还坐在妆奁前,东看西看,便道:“他们看到你就够了,不用这样,已经很漂亮了,哪哪都好。”
他们想看的是她这个人,她怎么打扮,他们也瞧不出个花来。
听到顾淮声的话,姜净春还没开口,顾淮朗就先在后头嘟囔道:“油腔滑调………………
方才他说她漂亮,顾淮声说他油腔滑调,那他自己呢?
怎么这些哄人的话就他说得,他还说不得了呢。
顾淮声淡淡扫了他一眼,顾淮朗没敢再开口。
听了顾淮声那样说后,姜净春也没再继续纠结下去了,看时间快差不多了,几人便起身先往姜家去了。
等到了姜家的时候差不多也道了用午膳的功夫,姜润初已经在姜家门口等着。
自从姜南死后,姜家也不可同往日语,那姜家的二爷就是个不成器的,现下整个姜家的重担全压到了姜润初的身上,他今岁早该到了成亲的年纪,但南去世后,他还要为其守孝三年,不得结亲,这一拖恐怕又是三年。
本还该辞官回家守孝,但这姜家这等境况,姜润初若停职,那就真完了。
宋首辅出面说情,才给姜润初免了这一项。
前一年的大计中,姜润初迁进了工部,虽然现下只是个五品郎中,但工部乃六部之一,好歹是在京城中扎稳了脚,他还年轻,往后的路也还长。
毕竟姜南也和宋首辅那么多年的情谊,宋首辅直到现在也都觉得是自己当初让姜南给宋玄安谋取官职而害死了他。
姜南死了,宋首辅自是要多照看姜初一二分。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就此落寞。
但姜家未来的路怎么走,也都还要看姜润初自己了。
碰过了面后,三人就往膳厅的方向去,老夫人已经等在那里了。
姜南死后,顾淮声将姜南当初做过的事情同老夫人说了,她听后长长叹了口气出来,整个人瞧着好像也一下子老了许多。
造化弄人,他们这一家人害得美净春那一家人都太苦。
对于姜南的死,老夫人也接受了。
人总是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真要去算,即便是一命抵一命,姜南的命都不够去赔的。
他死了都赎不清那满身的罪。
老夫人怕他恶事做尽,不得超生,每日为他念佛,别的也不奢求了,只希望他也能被度尽转生。
今日中秋,姜净他们早说要来这里用午膳了,老夫人也早早准备好了。
现下祖孙二人见到面差点又是一阵伤怀。
见到此景,还是顺淮朗在一旁开口道:“外祖母,母亲出门前嘱咐我,说千万不能让你们哭,嫂嫂还有身孕呢,哭了对身子不好。”
小人说话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认真,摇头晃脑莫名像个老古董。
人小鬼大的样子逗得老夫人直笑,想着姜净春身上有孕,确实不好动不动就哭的。
两人都没再去提那些烦心事,老夫人看着姜净已经显怀的肚子,问道:“近些时日可还好,孩子可闹腾?”
说起这个,姜净春也只道:“还好。”
其实孩子挺能闹腾,晚上睡觉有些时候不老实,姜净春也总有害喜的时候,吐完了就连吃饭的胃口都没有了。
也好在顾淮声哄人的功夫越发精进,总是哄着她多少吃一点,不然现下姜净春只怕是怀了孩子,身上差点还要跟着瘦了一圈。
姜净春也不想要老夫人瞎操心了,没再继续说这事,打了岔就过去了。
几人没再说,开始动筷。
姜润初和顾淮声都不是话多的人,安安静静用饭,一顿饭除了姜净春和老夫人说几句话,偶尔还有顾淮朗插嘴,用得是极安静。
姜净春一边和老夫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一边用着饭。
今日这些菜是姜润初着手安排的,知晓美净春有孕在身,恐她见了油腻的要难受,弄得也格外清淡些。
然饶是如此,姜净春也不知道是吃到了什么,突然作呕,捂着嘴就想要起身去寻盆子,顾淮声反应比她快些,把旁边搁置在地上的盆端给了她。
方才他就让丫鬟备了个盆在边上,就怕她会突然这样。
姜净春偏过了头去,抓着顾淮声的手臂,往盆里呕了两下。
还好也只是一时犯了恶心,只吐出了方喂进嘴巴里头的东西,也没再吐出些别的来。
姜净春呕了这么一下,回了身后也直犯恶心,任由顾淮声给她擦嘴。
顾淮声这熟练的样子,看着像是早已习惯,他一边给她擦嘴,一边对桌上其余那两人道:“见谅了,她实在忍不住。”
姜净春胃里头还难受,也强打起精神来,道:“对不住......”
这吐来吐去的,确实也怪恶心,也不是谁都是顾淮声,能受得了她。
姜润初道:“用不着说这样的话,也没人嫌你恶心………………”
他顿了顿后又道:“你一直都士得这样厉害?”
这还没吃几口就全呕出来了。
“偶尔,也没经常。”
姜净春也没在意这件事,毕竟大家都这样来的,忍忍也就过去了。
她说,“医师他们说了,熬过头两三个月就好了,到了后头就不大会这样了。”
老夫人却不这样想,她道:“哪有这样硬熬的道理?”
顾淮声也为这事头疼,每次美净春一犯恶心,他看了心里也难受,愁得发慌,可问了医师,也没办法,连带着厨子换了一批又一批,还是要吐。
好像除了硬熬,真没什么办法了。
他捏了捏姜净春的手,只觉那上头的肉越来越少了。
愁死了。
到时候生孩子的时候怎么办呢。
一想到这些,顾淮声也跟着吃不下饭了。
老夫人道:“我认识那柳嬷嬷,她是宫里头的老人,定认识些厉害的厨娘,宫妃们有孕的时候定也害喜,那些厨娘们做饭一定会注意到这些,我去问她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借过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顾淮声之前倒没想到这层,觉得老夫人说得也不错,宫里头的人总归要讲究些,他道:“那这事便麻烦您了。”
几人随便对付了两口也没再继续用下去了,姜净春和顾淮声还要去见一趟王顺。
他们把顾淮朗留在了美家,对他道:“你先在这同外祖母说会话,我们晚些时候回来接你。”
“什么时候回来接我?“
顾淮声随便应付他,“很快,你听话等着就是。”
顾淮朗猜出他们是有事要办,也没说些什么,乖顺地点了点头。
姜润初也起身去送了他们二人出门。
路上有些安静,还是净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她向姜润初问道:“她呢?还一直把自己关在佛堂里面?”
自从姜南死后,姜净慧也离开了姜家,她没有和任何人说,一个人悄无声息离开了姜家,一句话都没有留给其他人。
李氏又要这头,又要那头,到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了,就连姜净慧也离她而去。
她为姜南穿了七天的白衣,就把自己关去了崇明堂的小佛堂里面。
谁叫也都不乐意出来。
今日中秋,也仍旧还在那里面。
提起了她,姜润初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还是那样,罢了,就让她待着吧。”
姜净春也就问了一嘴巴,没有继续提下去,待到垂花门处,两人也没再要他继续送下去,姜润初也没推辞,确实还有不少事情在忙。
他同两人道别,回了身去。
午后的光在姜润初的身上却显得有那么几分寂寥。
只有他了。
姜润初若是倒下,姜家也要撑不住了。
他现下也不能停了。
姜净春和顾淮声去看了王顺。
他被他们安置在一间小院子里头,这一年多,他本就在强留,蹉跎至今,已经辨不清人了。
听照顾他的丫鬟说,近些时日他已经连话都快要说不了了。
前些时日,嘴巴里头还能念叨,这些天,话也说不出,饭也吃不下。
约莫也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
姜净春走到床边坐下,她摸了摸王顺的眼睛,王顺许是察觉到了今日来的人不大寻常,他睁开了眼,那浑浊的眼神也终于清明了些许。
可一有力气说话,说来说去还是那早就说烂的话。
他口中一直喃喃,“不要去……………阿玉……………不要去………………
或许,当年王玉不去江南,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他半清半醒间就反反复复念叨着这句话,似乎也已成了最后的执念。
不要去,不要去...…………
他的话很浑很浊,浑浊不堪到了人几乎快听不清辨不出的地步,但美净看还是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在说些什么。
她的手一下一下抚着的他的眼睛,柔软的手轻抚着眉眼,榻上的王顺终于清醒了些回来………………
是小春来看他了。
他昨日好像梦到阿玉了,阿玉也入梦了。
这是什么日子?
他们怎么都来看他了。
王顺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要到了人生的尽头,他其实早该死了,如果没有认回姜净春,早在一年多前的那个冬天他就已经熬不过去了。
苟延残喘至今,偷来了一年,终于还是撑不过去了。
“......“
王顺强撑着力气唤出了她的名字,又让她扶了自己起来。
王顺已经不知今夕是何年,他问她,“今天是什么日子?”
姜净春回他,“今天是中秋。”
“中秋啊......”
那难怪了。
阿玉是好孩子,也怕他孤单,怕他一个人要寂寞。
王顺笑了笑,对姜净春道:“我前些时日做了个梦,梦到你爹还活着,梦到你们都在………………好,真得很好......可惜了,人活成了这样,再说些什么都晚了。”
活到如今,无一欢之可作,有万绪以缠悲。
再回过头去看,他那荒唐的一生也没再什么好去说的了。
王顺知道自己也就在这几天了,他对姜净者道:“把我埋在阿玉他们的旁边吧,死了也不冷。”
他的声音已经带着悲绝之意,其中还带着几分解脱。
故事走到了终章,亦是开始。
朝思暮念之人,终将相见。
姜净春眼眶泛红,最后也没说些其他的,只是应好。
从王顺这里离开之后,两人去见了岑音和王玉。
忙完了这些,等再去回去的时候天也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只是见过王顺,又去了岑音和王玉那里待了许久,出来后一下子没回神来,两人都没想起还有个顾淮朗跟着出来了,直接回了顾家。
回了顾家后,才发现少了点什么东西,底下的门子见顾淮朗没回来,便问了一嘴,两人才想起原是把顾淮朗忘在姜家了。
被他知道了铁定要闹,又赶紧回去了姜家接人。
他们两人等在姜府门口的马车上,顺淮朗被下人领了出来。
顾淮朗上了马车坐定后,幽怨看向了他们两人。
“为什么走了一个下午,我等你们好久。”
外祖母一开始还和他说话,后来乏得厉害,就去里头歇着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在外头干坐着,醒了后外祖母也没什么精神的样子,顾淮朗也不好意思去烦扰她。他平日都在和老师读书,好不容易歇下一天,最后就在荣德堂干坐了一个下午。
怎么能这样呢。
姜净春和顾淮声相视一眼。
还是顾淮声先开口,他轻咳一声,道:“不就那么一会吗,你就当一个人静心了。”
淮朗不吃这套,他说,“那哪里是一会,都一个下午了,整整两个多时辰!”
顾淮朗一想到被那两人丢在了姜家就生气。
“外祖母没陪你玩?”姜净春问他。
顾淮朗撇开头,闷声闷气道:“外祖母都那么大年岁了,我不敢闹她。”
哄不好了
。
真不好了。
恰此时晚风吹过,车帘被风吹起,今日中秋,街上也热闹,马车驶过,车窗外尽是繁华。
姜净春道:“晚上带你出去玩行吗?不气了。”
顾淮朗欢天喜地就要应下,顾淮声当即就反对,“不行。”
他们逛他们的,顺淮朗跟过来做些什么。
顾淮声看到顾淮朗又耷拉着嘴,凑到了他的耳边也不知道是说了些什么,而后顾淮朗竟果真松了口,脸上也不见了气色。
他道:“好吧,那哥哥嫂嫂晚上玩得开心,我就不去了。”
姜净春觉得稀奇,也不知顾淮声到底是说了些什么,她凑过去问,“你同他说了些什么?”
顾淮声解决好了顾淮朗这个粘牙精,心情也舒畅了几分,他凑到姜净的耳边道:“小孩子嘛,骗骗就过去了。”
反正顾淮朗也不是第一次被他哄了。
姜净春听这话,也知顾淮声又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去哄骗了顾淮朗。
不过哄过去了也好,顾淮朗应当也不记仇,过了今进,睡过一觉,这些东西也该被抛之脑后了。
姜净春靠在顾淮声的肩上,也没再说些别的。
等回了顾家后,直奔腾厅,顾夫人他们已经等在了里边。
顾侯爷见到顾淮声便来了兴致,他对他道:“你别说,昨个儿那酒也真没叫白喝,有一个已经松了口,今日又来找了我一趟。”
顾侯爷近些时日忙,也没什么时间钓鱼,今好不容易赶去了河边,就听到家里头传了消息回来,说是有人上门。
他赶紧收拾了东西,赶回家去。
顾淮声听到这话,也笑了笑,他回了顾侯爷的话,“他们心里头都有杆秤在,也知新政不可逆,现下给了台阶,自然就顺着下了。”
顾夫人听两人谈起了公务,马上道:“平日忙就算了,怎么吃个晚饭也不安生,过节的日子,少说这些了。”
两人听到这话,也没再开口。
顾夫人又问起了姜老夫人的近况,听到她最近身体还好,也没再说下去了,反正明日她也要去看她。
一顿饭用完后,姜净春就和顾淮声上了街。
顾夫人见顾淮朗没跟过去,难得稀奇,“呦,你今个儿怎么在家。”
顾淮朗低头吃着饭后的糕点,闷闷道:“我又不是他们的小孩,他们当然不能走哪里都带着我啊。”
顾夫人和顾侯爷听他这话隐隐约约还含了几分哀怨,两人相视一眼,面面相觑,还是顾夫人先开口问,“你这是点谁呢?”
谁被点到了就是在点谁呗………………
顾淮朗也只敢在心中想,嘴上到底是没说出来,一说出来本来占理也成了不占理,反倒还要被顾夫人揪到小辫子。
顾夫人和顺侯爷也知顾淮朗同顺淮声不大一样,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
顾夫人道:“别问着了,等我弄完了这里就和你多陪你出去。”
顾淮朗不信,还是提不起什么兴致的样子,“每一回母亲都这样说,你这回再骗我怎么办。”
顾夫人在这件事上自知理亏,没同他争辩下去,道:“你急些什么,最多半个时辰,这回真不骗你了。”
顾侯爷也道:“就是,小朗,你先跟父亲来,母亲忙着呢,我们等等她就好了。”
顾淮朗半信半疑,不过好歹没再挂着脸。
中秋佳节,月圆如盘,随处可见都是漂亮的花灯,灯火通明,街上吵吵嚷嚷,人头攒动。
顾淮声一路上都牵着姜净春的手,不肯撒开。
现在的顾淮声相比前两些年看着更成熟了些,通身清贵,剑眉星目,独独周身的气度没那么冷冽,黑色的瞳仁中一直熠着光,更衬丰神俊朗。
姜净春一如既往,即便已为人妇,却也没甚变化,只身上的孩子气褪了下去,却更明艳,头上的发饰在月下灯下也泛着光,上天好像偏爱她几分,单独给她一个人打了束光,周遭一切都被照得明晃晃的。
若是顾淮声是冰雪,怎么也消融不了的冰雪,那美净就如春日的烈阳,冰雪也顶不住暖阳的照射,注定会消融。
一个胆小怯懦、怎么也不相信爱的人,最后碰到了一个愿意给你爱的人………………话本子或许也真的没瞎写,主人公们历经磨难,在爱或不爱之间辗转徘徊,还是会在一起,就如那高洁的圣僧和妩媚的妖女,缠绵个三生三世最后却也还是会在一起。
虽然顾淮声不是圣僧,姜净春不是妖女,可天下盛大,每个人都是自己世界里面最大的主人公,他们在那属于自己的故事里,恰好写下了彼此的名字。
烈是她,愚笨是她,聪慧是他,胆怯也是他。
热
他晦涩难懂,她直白无邪。
她接受他的胆怯,他喜欢她的愚笨。
两人牵太久了,姜净春觉着手上都出汗了,她抽回了手,道:“快松开,都要捂出汗了,难受死了。”
听到姜净春这样说,顾淮声也没再抓着她了,但还是扯着她的袖子,不肯撒开,生怕她要丢在人群中。
今日他一身玄色锦服,腰封勾得他的身形更加挺拔。
他扯着姜净春的衣袖,带着几分强烈的违和。
他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可路人看了却都觉有些好笑。
没看出来这么大个人,倒是比小孩子看着还缠人些。
他们一眼就看出他们是夫妻关系,也没见过哪家的丈夫会这缠人。
姜净春自然也注意到了周遭人打趣的视线,她偏过头去问顾淮声,“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顾淮声问,“像什么?”
“像小猫。”
姜净春学猫“喵”了一声。
她在逗他......挑逗他。
顾淮声看着她愣住了。
不是因为她说他像猫而发愣,而是,她“喵”那么一声,真的好像小猫。
他不是猫,分明她才是。
顾淮声的嘴角笑意更甚,他还没有说些什么,就听到姜净春对他道:“我想吃糖葫芦,那小猫能去帮我买一串吗。”
她就爱吃这些酸酸甜甜的玩意,尤其是有了身子之后,饭吃不下,更喜欢吃这些零嘴。
顾淮声怕她光吃这些不吃饭不大好,到时候嘴巴养得更刁,不爱吃饭菜,光吃这些东西去了,况说这些东西也没甚好,吃多了也不能养身体。
平日里头能让她少吃些就少吃些。
姜净春一吃多了,他就又要不乐意。
今日出门,她非要让他去给自己买一串回来。
顾淮声确实想说这不大好,但看到姜净这样,他口中的那些话又哪里还说得出来。
他不再说,只道:“那你在这等我回来,我去给你买。”
姜净春笑着点头,顾淮声便往糖葫芦摊贩那头去了。
买糖葫芦的人有些多,顾淮声还在那里排队。
他知道姜净春是在出前些时日不让她吃零嘴的气,故意折腾他来的。他也没让书良去帮买,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排队,只时不时地回头看一下她。
今年中秋的夜晚不冷也不热,晚风和煦,姜净春站在一边,等着顺淮声回来。
新政慢慢推行下去,贪官污吏们被严打,今年的徭役赋税也轻了不少,百姓们的日子也越来越好过起来了。今年中秋总觉比往年更热闹了些,街上的人脸上都挂着笑,姜净春看着周遭,嘴角笑意越甚。
她的视线扫过桥那边,就在这时,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是宋玄安
。
还有他的妻子。
前一年,宋玄安和孟家的三小姐成亲了,她是礼部尚书家的三小姐,以前还同顾淮声看过一回亲事。宋首辅没少为宋玄安的亲事头疼,挑来挑去,挑上了孟家,后来他做主让宋玄安同孟文相看,宋玄安听后也没说些什么,听话去同她见了一回
面。
回来后,他们问他怎么样,宋玄安什么也不说,问了半天,也就问出三个字,“就那样。”
这三个字没把宋首辅头疼死。
就那样是哪样?
后来宋首辅试探性问了一嘴,“就那样的话,那就是可以?”
宋玄安沉默了片刻,最后“嗯”了一声就头也不回离开了。
孟文也没什么所谓。
至
少和京城的其他人比起来,宋玄安也算不错了。
虽然还没考取功名,但他是宋家嫡长孙,从前或许还有个宋玄景和他争一争,但现在人都没了踪影,将来宋家落到谁的手里还用说吗。
也不亏。
孟文看明白了,世上两情相悦的感情,打着灯笼都难找到,感情重要吗?并不重要。家中的姐姐同她说过,他们这些世家公子小姐,没必要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日子过得富贵,能享受,那才是最好的。
姐姐说得不错,她从小到大都过的是好日子,将来嫁个好夫家,继续过上好日子就好了,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的父亲母亲也并不怎么相爱,这么些年吵吵闹闹不也过来了吗。
况且,宋玄安生得也不错,孟文还算看得过眼。
这桩婚事自然而然就成了。
宋玄安和孟文今日被宋夫人撺掇出来逛街,他们拗不过她,象征性地出来走一走,逛一逛。
没想到,这一出来,竟还碰到了姜净春。
她一个人站在路边,也不知道是在等些什么。
现下再在此处忽然碰到了姜净春,孟文不免又想起了从前的事。她从前同顾淮声相看过一回,那天她和顾淮声逛街,在街上碰到了姜净春和宋玄安在一起。
而今这般情形,看来果真是命运弄人。
宋玄安见到姜净春,也愣了片刻,他们从桥上走下来,她一下子把他的视线吸了过去,不过也只是晃神那么片刻,很快就恢复了常色。
他神色如常走到了姜净面前想要打声招呼,见到她肚子微微隆起,却又忍不住变了变神色………………………
他早就听说顾家的小侯夫人有身孕了。
他扭头,看到了顾淮声的身影在糖葫芦摊前。
本来是没什么感觉的,可是现下见了,才后知后觉涌上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他
和她其实早就早就没有可能了。
如果有可能,他们早就有可能了。
他明明和她玩得更好。
可是,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
他们唯一一次亲密,她唯一一次主动靠近他,还是在她全然失去意识的时候。
宋玄安知道自己这酸涩来得不合时宜,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可是在这一刻,他才彻底意识到,该放下了。
早该放下了的。
她成了婚,他没死心。
他成了婚,他也还没死心。
他这人,确实也下作卑劣到了极致…………………
可是,在这一刻,他觉得他那一厢情愿的情谊,在她面前,看起来都已经泛着恶心了。
她现在过得这样好,他又还有什么好多想的呢。
姜净春看着宋玄安失神,看着他的眼神变了又变,也不知他是在想些什么,她同一旁的孟文先打了个招呼,也没管他。
宋玄安和孟文大婚那日,姜净春没去,她本来也没想去,毕竟他们之间曾经有那么一桩旧事,她去确实也不大好,况宋家的人也没送请帖给他们,更不用去了。
孟文听她打招呼,也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等她们二人见过了礼之后,宋玄安也才终于舍得回神来了。
他吐出了一口气,面色如常,也没什么不大对劲的地方了。
他刚想说话,顾淮声的声音就从旁边传来了,“糖葫芦买回来了。”
几人转过头去,就见顾淮声已经从不远处走来,手上还拿着糖葫芦串。
他神色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凛冽,同方才在姜净面前的乖顺和善有些不大一样。
他步子大,腰间挂着姜净春给他做的香囊,还跟着一晃一晃的。
宋玄安端看顾淮声的神情,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从前的话,他还喜欢和他较劲,可这回他却轻笑了一声。
这
笑就连一旁的孟文都有些莫名其妙,她是多多少少知道些他们之间的事。
不过,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总归宋玄安也折腾不出什么风浪来。
只是没想到他见到顾淮声竞笑了。
笑些什么?
就连顾淮声都有些不懂。
宋玄安看着顾淮声道:“你怎么这么小气啊,我们连一句话都还没说,至于这样急吗?”
这话显然是在打趣他。
可
顾淮声对着宋玄安这人笑不大
出
来。
他知道姜净春不会怎么样,但宋玄安就很烦,从前的时候就很烦,他也不觉得他是成了婚就能老实的人。
宋玄安见顾淮声还是没什么好脸色,也知道自己留在这处碍他们的眼了,他道:“不至于,真不至于这样………………上回成婚没喊你们,是我不周到,下回孩子周岁宴,别忘了我和阿文,蹭蹭喜气。”
宋玄安成熟了许多,说话也周到了许多。
分明还是和从前一样,轻松的语气说着打趣调笑的话,但总觉着像是变了个人一样。
他没再说,自然地揽上了孟文的肩膀,道:“你们逛吧,我和阿文就先走了。”
孟文也没拆穿他,得体地对那两人笑了笑,算做道别,而后任宋玄安揽着她走了。
直到在那两人的视线中消失之后,孟文才开了口。
她瞥了一眼宋玄安搭在肩膀上的手,皮笑肉不笑道:“人都看不见了,还装呢?”
平日里头也没听他喊过“阿文”,他倒是会装得很,现下一副看破红尘,大彻大悟的样子,心里头可别酸死了。
宋玄安放下了手,被她讥讽也没恼,笑了一声,“是,我是会装,你也别说我了,平日里头你在母亲,祖父面前不也装得好吗,陪我演回戏那又怎么了?”
孟文冷了脸看他。
宋玄安还是那副笑嘻嘻的样子,没理会孟文变了脸,他边往前走边道:“我知道你一个女子吃亏,在我家必须要在我父母面前做戏装恩爱,不然我娘也老是唠叨。往后我也配合你做戏,不会叫你为难,你想要什么,保管叫你如........就这样吧,
凑活过呗,还能怎么样呢?“
宋玄安也想不出来了,除了凑活过,还能怎么样。
他们走后,姜净者还和顾淮声在原地。
两人都没开口说话,顾淮声帮她扒开糖葫芦外面包着的糖纸,递给了她。
姜净春接
过,却不着急吃,只是他的神情。
从
前的时候,顾淮声一见到宋玄安,就总是要东想西想。
过了片刻,姜净春笑嘻嘻地凑到他眼前问,“夫君,你不会多想的吧?”
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了喊表兄表妹,大多数时候也不会减对方夫君娘子。
现下姜净春忽然唤起了夫君二字,眼中带着几分试探狡黠。